2012-02-16

編劇行業猶如血汗工廠 可能寫幾萬字不見一分錢

三聯生活周刊

  從來沒做過“槍手”的編劇很少,同樣的,沒有幾個成名編劇愿意承認自己曾做過“槍手”,“槍手”是大家默認的行業規則。

  2000年左右,有位導演拍一部古裝電視劇,劇本幾次易手,換了許多編劇,其中有兩個是剛畢業不久的學生。這兩位不斷追著導演要稿酬,導演通過妻子的關系找了黑道人士,把年輕人誘到某賓館房間,毆打恐嚇后,終于賴掉了這筆費用。

  這是我在以前的一次采訪中聽業內人士講的故事。那也是當時無名編劇們的生存狀態。

  五六年前,我參加過幾次劇本策劃會,話劇、電影、電視劇均有,其中有一些大同小異的地方。由投資人、導演或資深編劇組織,參與者是沒有太多經驗 但有文字功底或做過相關行業的人,組織會議的人強調一定要多看片,看好萊塢大片,只有看片量上去了,才能掌握技巧。他們讓每個新人講段子,最好這個段子來 源于某部大片,從中抽取可以用的結構和情節,再填上中國式血肉,混搭著網絡笑料,就成了一部商業拼盤的雛形,各種無視知識產權的模仿和抄襲。確定了架構之 后,每人分一個段落去寫,弊端是討論得熱鬧,拿出來的東西水平參差不齊,前后也不連貫。正如《黎明之前》的編劇黃珂所說,劇本和小說創作不一樣,編劇更像是技術工種。

  因此,編劇不用擔心像作家一樣,寫得太多會創意枯竭,市場上做得最風生水起的某些編劇,從TVB抄到美劇,移植在中國古代宮廷劇中,而且抄得很聰明,不是逮著一部戲猛抄,創意是TVB的,骨架是泰劇的,細節是美劇的,讓失主都無從起訴。

  前期的點子會是沒有薪酬的,如果是投資方組織,開一次幾小時的創意會有100元報酬;如果導演組織還屬于拿著創意找投資階段,可能寫了幾萬字還 不見一分錢;最明碼標價的是一位編劇找情景喜劇“槍手”,一集30分鐘的戲,大概七八千字才1000元,領頭的編劇抽走了4/5甚至9/10。對戲劇有興 趣,抱著學習心態的新人不會介意,只是以此為職業,很難做到釋懷。

  入行十余年的黃珂就遺憾自己沒有師傅領進門,但他也承認這么說一定會招致新人的怨懟,師傅和門徒之間就是老板和廉價勞動力的關系。他多次聽到過 他們的抱怨:“有些大師開血汗工廠,我不敢和別人建立這種關系。曾經聽過新人自豪地說曾是誰誰的‘槍手’,寫作人要有起碼尊嚴,血汗工廠是毒瘤。”可對于 沒門路沒關系的新人來說,做“槍手”是唯一的投名狀,這個階段也許會很長。少數幸運的第一部就可以與名編劇聯合署名的戲,往往是他已經在相關領域有一定知 名度,或者成名編劇慷慨講義氣。

  舉個例子,《愛你沒商量》的片方找的是當時價錢最高的王朔,在部隊里任專職編劇的王海鸰恰巧離婚了,帶著孩子艱難度日,她的前夫和王朔是朋友,王朔接到這個活兒后與她聯合完成了作品,也接濟了她的生活。王海鸰懂得感恩,多年后她尋找的合作者是 情感專欄作家陳彤,她們的合作沿襲了王海鸰的入行道路,陳彤沒有像別的編劇那樣經歷“槍手”過程。另一種是像編劇秦曄這樣的機緣巧合,他在做電影記者期間 認識了某投資方,對方欣賞他的文筆,一上來就做了獨立編劇,這樣的幸運相當罕見,很少人會敢于把賭注壓在沒經驗的編劇身上。

  在編劇行業里,默認作品的骨架和靈魂由誰提供,這個人就是真正的編劇,臺詞、文字和情節不是最重要的。一部沒有靈魂的“行活”,就要看和哪個人 簽合同,他就是核心編劇。編劇雷婷說:“做文字工作,拼到最后是拼認識,對生命的認識,比如《士兵突擊》贏在蘭曉龍對戰士的認識,大部分爛戲是沒有認識 的。年輕編劇們往往對此不服氣,但在做獨立編劇前你要知道,認識才是一部戲的靈魂。”這個靈魂除了編劇,有時熱愛表達的制片人帶著命題而來,編劇只是奉命 行事,制片人也可以通過剪戲來捍動主線,因為在審查階段不會有編劇去較勁。

  《落地請開手機》就是一篇命題作文,之前有編劇已經抻了投資方很長時間,在這段時間里,制片人找到了航空公司和手機廠商的贊助,所以一上來就要 求必須有空姐、手機這套商業模板,在這個模板下再考慮英雄救美還是野獸救美。“投資方怎么會用他找的錢去表達編劇想表達的內容呢?他主要考慮的是有哪些部 分可以賣錢。電視劇是工藝品,首先是銷售,其次是審美。”后來擔任《落地請開手機》編劇的雷婷說。

  當然,每個編劇的硬盤里都有很多一拍腦袋的故事核,寫了個大綱就放在那里,這些都留待后用。

  《黎明之前》就是2002年黃珂看到“央視”播的反特劇《誓言無聲》,對市場很無知的他才知道可以用反特的皮包裹偵破的核。他和表哥黃磊提及此事,黃磊說有個點子:男主角是地下黨,好朋友是國民黨。黃珂早期幫黃磊打工,寫過《似水年華》,黃珂開玩笑說這是個“黃磊對他虐殺的過程”,后來自己 組了幫小兄弟出來單干,經常向黃磊進一些逆耳忠言。當時他認為黃磊的故事是在影射他倆的關系。但這個故事他只寫了梗概就放下了,直到整理磁盤時重新發現。

  編劇的工作室就屬于團隊,電視臺不在乎署多少人的名,只會在乎牽頭的那個人是誰,但他們更希望不要署太多的人,這時就要看成熟編劇是否善良。大部分情況是新人的第一部正式播出的戲沒有署名,之后再合作就會聯合署名。

  美劇已經形成了劇本生產流水線,領頭的編劇被稱作“制作人”,他定下風格、大綱、人物小傳和前幾集,其他人進行科學分解,有專門負責搭建骨架、 調整情緒亮點和節奏、擴充臺詞的,也有一種工作方式是分人物寫。但中國很難復制這種模式,因為美劇是周播,單元性強,每集一個故事,中國的電視劇日播三 集,整部戲講一個故事。美劇的工作方式是把編劇變成環節工人,離文學更遠一些。這些工人可能在本專業內非常牛,但不能做一名全能編劇。

  同時我們的電視劇在劇本上的投入也沒那么大,有個編劇曾幻想:如果在美國,像她這樣寫過兩部收視冠軍劇集,可以在太平洋(7.12,-0.05,-0.70%)買座小島頤養天年了,但在中國,編劇是個沒有安全感的職業。

  1993年雷婷從中戲戲文系畢業,那時影視公司極少,電視劇生產量也屈指可數,編劇都由名作家如王朔才有資格擔任,就連她的老師們也沒有活兒干,不得已雷婷去了“央視”工作。

  1995年之后有了民營影視公司,2000年影視業大發展,取消許可證制度,編劇的門檻開始降低,只要有人引你入門。這時的投資方意識到90%的失敗在于劇本爛,最傻的導演也會懂得拍中景、近景和全景,本子爛就無可救藥了。彼時對劇本的需求量突然增大。

  1992年新人每集不到1000元,2000年之后可以拿到每集1萬元,“槍手”是3000~5000元。市場的繁榮也混雜著亂象,就有了前文所說的賴賬故事。

  編劇也不絕對是弱勢的,一切要取決于雙方在市場上的分量,名編劇如彭三源就很有談判藝術,這個藝術不只是能談來高價錢,同時列明出現分歧時怎么 處理。投資方出具的合同中有一個陷阱是“達到甲方滿意為止”,這一條就可以有任何解釋。成名編劇還可以通過拖稿來拖垮影視公司,拖得項目開不了機,不過這 種兩敗俱傷并不是雙方樂見的成果,就像影視公司賴賬的大多數原因是因為投資不到位項目黃了,或者投資方認為題材有風險,其次才是拖欠尾款。

  還有一種情況是欺騙,每位資深編劇都懂得不和別人輕易談自己的梗概和大綱,因為每一位都遇到過被騙取劇本的情況。黃珂的一部電視電影本子沒有投 拍,過幾年看到了和他劇本很接近的東西,唯有抽自己嘴巴。雷婷收到過退稿費,而且被退掉的稿子被別人拍了。制片人在初期是偽裝著和編劇交朋友的態度而來, 這讓某些性情的編劇忘記他們其實是雇傭關系。雷婷曾經和投資方打過官司,制片方會有兩個公司,A公司負責初期談生意,簽合同時是B公司,而B公司很可能是 個空殼,打官司時一宣布倒閉,即使官司贏了編劇都不知找誰要錢。哪怕是合作好幾部戲過后,編劇也會發現那么熟悉的制片人依然在合同里打著埋伏。不過雷婷也 說,這多是在投資方原始積累時期的做法,他們并不是故意傷害編劇,對那些認真、有能力的編劇,投資方會盡力維持良好關系。

  在不斷的斗爭中,編劇有了一套自己的收款方式,就像汽車一樣,他們要求先加油后啟動。第一步談題材談價錢,拿到10%訂金,交出梗概再拿 20%~30%,每5集或每10集結一次款,尾款在終稿認可時收取,少者10%,多則40%,尾款要盡量地少,因為有六七成的編劇都經歷過尾款拖欠或收不 到的情況。這是一個有經驗的編劇的要求,如果是新人,有可能只拿到了訂金;如果是紅編劇,也可能投資方抱著全款求他掛個名,恨不得把“槍手”都替他找好。 黃珂在《黎明之前》走紅之后,去年就推掉了上千集的邀約。

  胡坤應對陷阱的辦法是靠社會經驗判斷,如果出現分歧協商不成,可以找業內3或5個(單數)雙方都不認識的編劇仲裁,但實際上他也沒使用過這種辦法,在洽談前期就可以大概估量出合作的可能性,用黃珂的話說,“總可以先百度這公司有沒有劣跡吧”。

  過去用筆寫的時代沒有時間記錄,現在的編劇們懂得用郵件保護權益,因為郵件時間可以顯示出誰是先提出創意的人。在有了創意之后,可以到版權保護中心花上兩三千元做個版權保護,但這辦法對于歷史題材的撞車就毫無用處了。

  事實上,所有的合同都是“防君子不防小人”,因為這個行業有很多法律漏洞。以前香港地區的投資商為防止拖稿會綁架編劇,關在一間房里不給飯吃,寫完后稿酬如數奉上。

  一些編劇也組織過維權大會,會上號召封殺某些導演和制片人,這聲音在人數龐雜的圈內是很微弱且起不到實質作用的。

  雷婷說,所謂編劇業的混亂也是文明和市場競爭狀況下的混亂,也許某些編劇的價格和價值并不匹配,但他在行業內的口碑一定是匹配的。在影視大發展 之前,投資方會根據編劇職稱付錢,某些觀念落后、能力欠缺的一級編劇會拿到高價;當市場進入自由競爭階段之后,就要看這個編劇之前寫過什么作品,由于時代 發展過快,一些時尚感、敏銳度跟不上發展的編劇其實已經滯后了,但他很會談生意,依舊會從投資方那里談到高價。還有一種編劇是觀念超前,他們的風格也許近 似于美劇,可中國的機頂盒放在城鄉結合部的家用電視機上,這些節奏過快、理念太新的戲收視率很低,成為時代的犧牲品。